江西新余“水花行動”：防溺水 教游泳

來源：新京報

江西新余“水花行動”：以防溺水 教游泳

針對全市小學四年級學生積極開展每期10天的免費游泳培訓；2022年基本實現小學畢業生掌控游泳技能

7月27日，羅坊鎮期望小學，結束游泳考試后，兩個學生觀看防溺斃教育宣傳牌。

7月28日，暨陽學校，當天課程完結后，一位游泳教練在給學生加練。A10-A11版攝影/新京報記者 杜寒三

7月21日，羅坊鎮期望小學，一名學生結束游泳后，回頭下泳池。

7月26日，羅坊鎮希望小學，救生員盯著泳池，旁邊的白板用于記錄水質。

“打算，戴好泳鏡”，一聲哨響，五名學生手掌雙手，扎進泳池，飛濺起一朵朵水花。

一位學生家長城外在邊上，“有點緊繃，這也是一門課——防身術?！?0多秒后，一個男生從終點搜出頭，她不再板著面孔，笑出了聲：“他游過去了?！?/p>

7月27日，距離江西新余市區半小時車程的羅坊鎮期望小學，籃球場組裝的簡陋泳池里，正在舉辦“水花行動”結業考試——通過的標準是，中途腳不著地，以蛙泳姿勢，一口氣游完15米。按照培訓目標，理應80%以上的學生合格。

2020年，新余市月啟動“水花行動”，針對全市小學四年級學生開展每期10天的免費游泳培訓。城區學校就近接入游泳場館，近郊農村學生統一乘坐大巴入城，偏遠鄉鎮就地組裝簡易游泳池。三種方式融合，計劃2021年培訓近1.7萬人，2022年基本構建小學畢業生掌握游泳技能。

新余市教育局提供的數據顯示，2019年當地溺斃死亡學生3人，2020年溺亡2人?！澳缢畬W生數量不多，但防不勝防，壓力一直有?！斌w育衛生與藝術教育科(以下全稱體衛藝科)科長黃亮說道，之前是嚴防死守，現在是化堵為疏，“水花行動”與以防溺水融合，“要看長期效果”。

新余之外，今年5月以來，全國已經發生多起學生溺亡事件。根據媒體的報道，從江西萬載、安徽宿州，到河南駐馬店、河北獻縣以及山西永濟，從村邊池塘到黃河，至少有20名青少年兒童意外溺亡。

今年6月，教育部印發《關于做好預防中小學生溺斃事故工作的通報》，其中提及，溺斃事故高發地區學校要大力創造條件，開辦游泳課，協助學生掌握游泳技能和自救自護方法。

一年到頭緊繃的弦

“哪怕喝水，無法吞下去，在水里把它吐到外面?！睂W生跳入哪，胡柳根就走到哪，兩只手搭在泳池護欄上，“你要腳踏三次，憋氣，來，浮現換氣”，不時再喊上一句“打氣”。

會游泳的胡柳根，是羅坊鎮期望小學的副校長。7月26日，兩期培訓已近20天，在泳池邊耳濡目染，他也出了半個游泳教練。當天有將近40名學生，同時在長15米、長20米的簡易拼裝泳池里鍛煉?，F場有3位教練、2位救生員和各班班主任。

7、8月份，新余最高氣溫攀升至36℃。烈日當頭，即使站著不動，一會兒就能出一身包覆汗，汗珠順著后背和褲管往下掉。聞了在樹上聒噪，更使人心煩氣躁。

孔目江、袁河穿著新余城區而過，境內山塘水庫星羅棋布。每天傍晚五六點，少見家長帶著小孩，騎著電瓶車，挎著各色游泳圈，往江河水庫跑。

一到暑假，收到學校領導班子和班主任電話，胡柳根總是提心吊膽，“擔心出事”。每個禮拜，羅坊鎮希望小學的班主任微信群，都要發送一則以防溺斃安全提示。

7月9日，媒體報道山西6名學生落到黃河，5人已無生命體征。次日一早，新聞鏈接就出現在群里，配文“以防溺斃工作，需警鐘長鳴，齊抓共管，絲毫不能虛弱”，要求班主任發送至各班家長群。

學生黃河溺亡并非孤例，今年5月以來，全國發生多起青少年兒童溺亡事件。

《2018中國兒童發展指標圖集》顯示，溺斃已成為我國0-17歲青少年兒童損害致死的首要原因，占到兒童損害喪生的32.5%。

“現在放暑假了，監管責任不在校園，老師只是宣傳通報。但有的地方事發了，又實在老師沒有教育好”。胡柳根有些無奈，“一個家長看一兩個孩子，老師要管幾十個?！?/p>

羅坊鎮期望小學，學生上下學必經之路上，掛著一條標語：“珍愛生命，謹防溺斃，靠近危險，五谷豐登成長”。紅色的橫幅，已經泛白，知道用了多少年。

每年5、6月份和9、10月份，校園廣播也會在中午、傍晚兩次聽見：“天氣轉熱，大家不要私自到池塘玩水，不要擅自龍骨嬉戲……”

老師說得嘴巴起泡了，學生耳朵聽出繭了，胡柳根還是不放心。班主任要求學生誦讀不準擅自與他人結伴游泳等“六不許”口訣，他有時在馬路上抽問學生，“防溺斃，你告訴哪些該做，哪些不應做到嗎？”

不單是炎熱的暑假，對胡柳根這些農村基層教育工作者而言，防溺水安全教育的弦，一年到頭都緊繃著。春天多雨，池塘漲水，擔憂學生上下學出有車禍；9月學生回校，“秋老虎”余威尚在，怕學生偷偷下水；到了冬天，水面攏了一層薄冰，又怕學生玩冰救起。

7月27日，完結游泳考試，三兩個孩子圍著一塊宣傳牌，誦讀他們并不陌生的“六不許”口訣。問到學會游泳后，是否不會去水庫玩水，其中一個女生搖搖頭：“水庫水那么深，里面還有水怪?！?/p>

據統計，今年羅坊鎮期望小學四年級在籍學生210人，205人參訓“水花行動”，15米蛙泳考試合格率達86.8%。

摸著石頭過河

“市領導遞了個作業”，2018年夏，新余教育局體衛藝科科長黃亮和分管領導被局長叫入辦公室，“在小學生里開展游泳教育，化被動為主動前進以防溺斃工作，這個課題怎么去破解？”黃亮“大腦一片空白”，望了眼分管領導，“事是好事，但萬一教學時發生溺亡事故怎么辦？”

返回辦公室，黃亮上網檢索“游泳教育”，雖然有海南開展游泳教育的新聞，但當地是在全省推展。新余只是江西最小的一個地級市，“害怕啊，全國沒經驗可復制”，黃亮說。

黃亮在農村長大，10歲那年夏天，還會游泳的他，跟著大人去池塘玩水，一不小心掉進深坑。腦袋冒出有水面，很快又沉下去，想要大喊，一張嘴就灌進了水。最后一腳踩到底，大腿抓起一蹬，才沖出水面。

險些溺斃的經歷，讓黃亮推展游泳教育時仍有陰影，擔憂事發，“我自己都差點溺死，別人怎么辦？”

2018年，新余市在暨陽學校啟動“水花行動”試點，免費為100名留守兒童、家庭困難的農民工子女培訓游泳技能。教育局出資5000元，為學生訂購泳鏡、泳衣等裝備，游泳協會獲取教練義務教學。2019年，軍官學校人數擴大到200名。

那些日子，黃亮一大早去單位交代完了工作，就直奔游泳館?！?00個小孩的腦袋瓜沉在水面上，我就安心了”。怕學生偷偷跑到深水區，他常盯著阻隔淺水區、深水區的浮標。每晚臨睡前自言自語，“就讓沒人，老天祈求”。即使進著空調，半夜驚醒額頭也冒汗，想的全是學生游泳的事。

2019年12月15日，新余市人民政府辦公室印發《新余市“水花行動”實施方案》，提出2020年全市小學四年級學生，人人參予游泳技能培訓。其中要求80%以上的農村學生和70%以上的城區學生掌握游泳技能。

不同于試點時的一二百人，“水花行動”在全市近1.7萬名學生中鋪開，但仍是摸著石頭過河。

黃亮和體育局的同事，花上了一周時間，走遍全市游泳場館。包含教練員、救生員和帶班班主任等補貼在內，城區每名學生的培訓經費為400元，近高于市場行情。剛開始，場館老板多不作聲。

“把這些學生培訓完了，一個漫長的暑假，他自己不會到你們這來泛舟，市場潛力無限”。在黃亮的煽動下，大型游泳館同意后，規模較小的也開始波瀾，最后甚至主動找上門來。最終，共挖掘出全市可可供培訓的游泳場館23個，其中3個是學校場館。

“最擔心的就是安全問題”。黃亮說，有一處主要對成人對外開放的泳池，水深1米4至1米8。當地衛健委監測的四年級學生體重在1米3左右，“水都沒過腦殼了”。

場館負責人打包票，每天上午學生培訓時把水放掉，黃亮并不買賬。

不同的聲音

2021年3月，新余市召開全市領導干部大會，宣布對市政府主要負責同志展開調整。直言“水花行動”的原市領導調任省廳，教育、體育兩大系統內部私下議論，“水花行動”還會開展嗎？4、5月份，黃亮接到通知，“要作好今年的打算?！?/p>

作為當地市政府牽頭，教育局主導，體育局、衛健委、發改委、財政局等多部門參予的民生工程，“水花行動”在推進過程中，也有不同聲音。

7月26日下午，鐘大姐車站在羅坊鎮期望小學的簡易泳池旁，舀起一手掌水，試了試水溫，用力下壓泡沫浮板，“會浮的?！彼膬鹤诱持“?，擺動踢腿。8天前，兒子仍是只“旱鴨子”。鐘大姐很是欣慰，“他很少有游泳的機會，要是明年還能免費學，我還送來他來?！?/p>

她和丈夫在城里賣瓜，1斤西瓜才買1塊3毛錢，市區場館二三十塊錢游一次，六百多至上千元的培訓班價格，“貴還是喜了一點”。

同處鄉村的蔣國珍小學，四年級班主任蔣毅平遇到了有所不同情況。他手上的簽到考核表對勾稠密，班里38個學生，10天培訓只有12人剩勤。學校離羅坊鎮4公里左右，“僅次于的問題是這段時間農忙，家長沒有時間送過來”。蔣毅平說，當地農村7月“雙搶”，雖然有機械，但有的村民總承包了別家的田，“地太多了干不過來，晚上9點多才不吃上飯?！?/p>

班里半數以上都是鎮守兒童，爺爺奶奶歲數大，有些并不理解，“你們天天講不能下水，現在還要帶上他下水?！笔Y毅平重復解釋這是免費教教孩子自救本領，有家長說，“我打個摩的過來，不要錢了？”對于個別家長，“做到工作沒有效果”。

雖然以防溺斃的重點在農村，但在城市，家長對“水花行動”的接受程度更高。暨陽學校副校長黃文媛介紹，該校自我冷卻，設定出勤率為96%，除部分學生身體等特殊原因外，基本都能參訓。

“這是一個民生工程，背后有很多人在代價”。暨陽學校校長胡美琴說道，一些年紀大的老師有慢性病，希望假期調理休息。年輕老師中有的是二孩媽媽，家里一堆事。但大多數老師并未明確提出困難，個別確有困難的老師，在做了思想工作后，最終也參加了“水花行動”。

7月28日上午，暨陽學校游泳館有些炎熱。班主任胡夢嬌車站在岸上，“一開始有點不愿意來”。她緊緊盯著泳池，笑著說道：“但現在看著很多孩子來回游，不會覺得今天好開心?！?/p>

數學老師教游泳

第一天下水，有學生害怕到五官扭曲，班主任一度以為是水的波紋光線到臉上；有學生緊緊扶著岸邊，腿軟哭紅眼睛；還有學生起身教練脖子，不愿松手……

在新余市多所小學帶班老師和游泳教練口中，不少零基礎學生怕水。僅以暨陽學校為例，該校摸底數據顯示，1083個參訓學生中，只有245人培訓前會游10米以上。

10天時間，1名教練教15名左右學生，其中超過80%泛舟過15米——教練員至關重要。

“用力，再用力，再來一個”。學生游得比上次更近了，劉忠平輕輕拍著他的臉，“你一定可以的?！睂W生上前泛舟向自己的伙伴，兩個人舉起手慶典，“耶”。

7月28日，離暨陽學校最后一批本校學生考核，還有兩天。劉忠平正在淺水區角落，帶4個習得較慢的學生——這名國家二級運動員，積累了20多年游泳教學經驗。他班里一半以上學生，能在考核當天，游過岸上15米外標記用的“小心地濕”黃色告示牌，一口氣泛舟到泳池25米的盡頭。

“教教小學生最重要的是有耐心”。劉忠平嗓子啞了，大夏天喝了口溫熱的熱水。在暨陽學校當了10多年游泳教練，他遇上過一個女生，在班上不和同學說話，父母對她學會游泳也沒抱多大希望。

游泳課上，她一直低著頭，劉忠平望著她，“我長得又不難看，想到我可以嗎？”她偷偷瞥了一眼，又很快低頭。到后來，她可以繃著臉對劉忠平大笑。每次輪到教教她，劉忠平都會陪著閑談一會兒天，一步步希望之下，小姑娘游得越來越好。但“水花行動”時間緊、任務重，“對這樣的小孩來說，達標很難?！?/p>

除了劉忠平這樣的專業人士，今年暨陽學校10個教練中，還有一位36歲的數學老師敖文。他游了10多年泳，過五關斬六將，通過了教練員考核。有著豐富的文化課教學經驗，他找到希望學生同樣是游泳課的法寶，“站在學生一兩米前，他就能堅決。離學生近些，他就堅持沒法”。班上近一半學生游泳零基礎，距考試還有兩天，19個學生，15個能游15米以上。

曹文華是新余市泳協會員、市直6所學?！八ㄐ袆印钡呢撠熑?。據他講解，今年50米游泳1分05秒的合格線，刷掉了三分之一的報名者，有慢吞吞泛舟的，還有手忙腳亂打亂節奏的。仿真的試講環節，有人說出磕磕絆絆，有人緊繃得攥著手又松開，又刷掉了三分之一。游泳的圈子并不大，曹文華和不少人結識，說一句“兄弟，你明年再來吧”。

目前，新余市共培訓合格教練員260多名，的組織了一支以市游泳協會成員為骨干、學校教練為補足的教練員隊伍。

不幾乎是生意

除了總承包市直6所學校的“水花行動”，曹文華還有自己的游泳場館。去年“水花行動”正式啟動以來，場館老板們納了捏，“怎么回事，做生意到哪去了？”曹文華漸漸有了序，“等著‘水花行動’免費培訓呢”。

7月27日，新余市體育中心游泳館外，逛買冰涼粉和冰奶茶的大姐，也一臉愁容，感慨生意沒有之前好做到，來游泳的人不像以前多了。

城區學生每人經費400元，場館費用、教練員及救生員課時費、班主任補貼，再再加學生保險、出售浮漂等荒謬支出，曹文華說，“錢不是很多，我們要掰碎了花”。

從去年總承包“水花行動”以來，兩年暑假他都要髯上10多斤，晚上也睡不好，“利潤和我們分擔的風險不成正比”。

曹文華家中有一個12歲的孩子，他認為自己做到的事，有一點公益性質，“不能拿這個來做到商業”。用他的話說，承擔現在的風險，避免孩子們以后溺斃的風險，“教小孩學會游泳，我們為人父母的心里脫俗一點。我也有小孩，不希望看見孩子溺水?！?/p>

黃亮也還在為“水花行動”操心。他家馬路對面就是一處培訓場館，陽臺上就能眺望。有時早上7點多，沒看到帶班老師，他要下趟樓親眼看到才放心。

兩三天就去一次場地，從水質檢測到人員管理，黃亮樣樣都要盯著，他撂下一句狠話，“各大媒體都要來，必須接受采訪，你好意思亮家丑你就亮”。

黃亮說：“以防溺水的關鍵還在農村，農村小孩學會了游泳，沒有地方泛舟這個現實，短期內還難改變?！?/p>

根據《新余市“水花行動”實施方案》，新余各縣(區)政府、管委會要在公共體育服務體系規劃中，合理布局本地游泳場館設施。到2021年，分宜縣、渝水區至少新建2座公共游泳池(館)，高新區、仙女湖區至少新建1座公共游泳池(館)。

56歲的黃亮，再過4年就退休了。黃亮表示，“鄰近卸任，做到了幾件大事。頂著壓力，但對得住自己的良心?！?/p>

新京報記者 杜寒三

檢舉/反饋